《初步举证》:从受害者到幸存者谈「僵直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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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5-03-11 14评论 1882阅读
《初步举证》:从受害者到幸存者谈「僵直反应」-心理学文章-壹心理
作者:没吃饭的树
来源:微信公众号:边岛树(ID:tree_is_land)


每三位女性中就有一个受害者。
One in three women.
看看你的左边,
Look to your left,
看看你的右边,
Look to your right,
就是我们之一。
It's one of us.


——Prime Facie


《初步举证》和朱迪·科默有多好就不一一举证了,看过的都有目共睹,没看过的非常幸运还可以感受震撼。


是最喜欢的舞台剧和近几年最爱的女演员,没有之一。


单讲它唯一可能的弱点:把法律的偏颇落置到了一种男与女的语境当中——使得对现有法律制度的修补似乎只是为了保障女性的权益——从而女性成为了负责其推动的人。


虽然男被告和女原告确实是此类犯罪最常见的性别组合,法律的制订者也确是「一代代男性」,但更准确来讲:是加害者与受害者。受害者是男性的也并不在少数,比如你同样可以问一位已有反抗身体条件且很不幸刚刚成了年的男性原告:你为什么不反抗呢?你同意了吗?为什么记不清了?果然是栽赃诬陷吧,说不定连同取向一起。


法律的漏洞漏掉的是受害者的权益,而不是某一性别受害者的权益。说是法律的漏洞,更不如说是人类行为背后的科学成因不被普及保全了法律的漏洞。


无罪推证时,防御性的「僵直反应」恐惧与解离所导致的「记忆碎片化」,利用大众普遍的误解,塑成受害者应当承担的罪责——前者是「懦弱」或「同意」,后者则是「谎言」的构成——合称为「活该」,「被害者有罪」就成为「加害者无罪」的证据之一。人证物证是否齐全、口径是否统一当然也是一部分,但若前述的误解并不存在,至少对被害者的人身攻击将无从进行,也不会助使加害者罪无可辨也可辨。


也就是说,只有当背后的自然原理能够替换「懦弱」和「谎言」成为大众新的潜意识,才能真正促使法律这类极端保守进步之物的改变——至今为止,科学的发现者也可以说是一代代男性,我不相信男人的成果会说服不了男人。



01

僵直反应及其普遍性


2023年,《自然·人类行为学》杂志发表了《以神经科学证据驳一强奸谬见》("Neuroscience evidence counters a rape myth"),引起过不小的震动。这篇文章指出受害者的「僵直」,又称性侵中的不动性(IRSA, immobility during rape and sexual assault)是由于威胁诱发的非自主神经反应阻碍了对身体运动的自主调节(an involuntary neural response to threat which blocks the brain circuits that provide voluntary control over body movement)。其中「强直性不动」(tonic immobility)表现为无法移动或发声,在多达70%的性侵受害者中出现,48%更是出现「极端强直性不动」或称「塌陷性不动」(collapsed immobility),表现为肌肉僵硬或完全丧失肌张力。而这种反应并非异常,而是一种跨物种保守的生存策略,在人类和其他哺乳动物中普遍存在。


不得不提的是,在实验室中对啮齿类进行恐惧(fear)和威胁(threat)相关行为学的测定,一个重要的指征或标量就是其冻住(freezing)或不动(immobility)的次数与总时间,当次数比某重要脑区(如杏仁核)敲除鼠更多、总时间更长,我们称其对恐惧和威胁「有正常反应」——没有任何证据能让我们斗胆称其为「懦弱鼠」。


奇怪的是,人类的头上却常常被套一个「意志解决一切」的麻袋被各种无形绑架。人类充其量是脑子大一点的动物,还没有进化到可以脱离肉体的掌管而成为纯理性的存在。


02

僵直反应其实是

防御级联的终极策略


早在1997年,彼得·列文教授(Dr. Peter Levine)就出版了《唤醒老虎》("Waking the Tiger")一书,讲过僵直反应及其进化基础,不过当时对防御反应的先后级联顺序及其生理基础的研究还不够深入。2015年,《哈佛神经病学述评》发表了一篇非常精细的综述报告:《恐惧和防御级联》("Fear and the Defense Cascade"),详解了「僵直」是为何产生又是怎样产生的,下文中的级联图就是译改自这篇文章。


在进化过程中,面对致命级别的威胁(如捕食者的攻击),动物会发展出一系列自动的防御反应,这个就称为防御级联(defense cascade),可按威胁的迫近程度分为:


警觉(arousal)

感知到威胁并启动生理准备


冻结(freezing)

短暂静止评估环境,伺机而动(一种「暂停」的状态,可与战斗或逃跑互相调换)


战斗或逃跑(fight-or-flight)

生物书上的经典,即主动应对威胁,也是那么多人在性侵案中被问「你为什么不挣扎为什么不反抗」的原因


强直性不动或塌陷性不动(tonic/collasped immobility)

白话就是「僵直」,是威胁无法逃脱时的「终极防御」,通过「装死」来降低捕食者的攻击欲望(想抵抗的这个攻击欲望是什么呢,是越挣扎越想要)


为什么「僵直」是终极策略呢?因为大脑的防御级联是由威胁的迫近程度步步递进的,对于极近至无法逃脱、或已被抓住的情况下,挣扎可能会致使更严重的伤害甚至死亡,此时,大脑在亿万年的演化经验中自主选择了「不动」来最小化身体的损伤,而正是因为这种「不动」是反你理性的脑中想要战斗和逃跑常识的,大脑才同时抑制了自主控制身体活动、甚至最基础的肌肉能力,防备你做出抵抗,从而提高生存概率。


03

僵直反应中的

意志不可抗与记忆碎片化


且从具体的神经通路看一看防御级联到「僵直」的形成(或者跳到总结):





总结来说,「僵直」的神经通路有三个关键节点:


杏仁核(amygdala)

检测威胁,可激活下丘脑和导水管周围灰质


腹外侧导水管周围灰质(vIPAG)

向脑干运动核发送信号,抑制脊髓运动神经元,阻断自主运动指令


自主神经系统失衡

交感神经(负责战斗与逃跑的)被抑制,副交感神经(如迷走神经)被过度激活,心率骤降、血压下降,甚或晕厥(导致塌陷性不动)


也就是说,这一通路完全地跳过了负责理性决策的前额叶皮层,人在其中不具备计划和执行复杂动作的能力。因此,这条通路是一个原始脑区的自动化反应(人比其它动物主要也就赢在皮层),是不能够通过「意志」克服的。同时,即便在前额叶皮层活动仍有少数残存的情况下,运动系统也已被生理性抑制,神经信号传递不到肌肉,如同开车点不着火,想跑也没有办法。


皮层亦是记忆形成和固化的重要脑区。当僵直还未发生时,下丘脑激发应激激素的分泌(肾上腺素、皮质醇等),会抑制前额叶皮层的活动。等到僵直发生,皮层整体被抑制,记忆模糊化和碎片化可想而知。同时,创伤情境下,大脑为规避伤害,容易引发解离(dissociation,俗称灵魂出窍),更加剧了记忆断裂,而大脑为进一步规避创伤回忆,又会使仅存的片段记忆在事后变得更加模糊、无法确认。因此,取证中多次转换说法、无法在呈堂供证中提供连贯的证词前后说法不一,完全可能是记忆的片段化和模糊化造成的。


讲到这里相信你已明白,法律系统中将固存的「反抗假设」作为侵害认定的标准,其实是反生理的,更当基于的或许是「积极同意」(affirmative consent),而非「是否反抗」,更非「沉默=同意」不止法律系统,大众对这些生理反应的误解更是加重了受害者的自责心——高达68%的受害者仅仅因为没有积极反抗和呼救,产生自我指责,并因此放弃了报案。


04

僵直反应的创伤性复发
从受害者到幸存者的
漫漫长路


前述的僵直反应多是指直接面对威胁时本能反应,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报告和后续心理治疗中,当受害者再次面对加害者时,哪怕身处一个安全的环境,身体的僵直也会再次发生,并与创伤后应激障碍相辅相成。


亏得更强更复杂的神经网络连接,人类对于创伤的体验较其它动物要敏感许多,也就是说,事物和经历更容易在人的脑中留下痕迹——详见上一期《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从科学到文学谈「弱女」中对神经可塑性的讨论(这时就把其它动物想成低敏者)。但也正是因为人脑强大的可塑性,事后在关系性支持和专业的帮助下,同样具备从最困苦的创伤中恢复并获得更强的神经弹性。


这么说来,确实是「杀不死你的使你变得更强大」。


其实,摆脱「受害者语境」已被说了很久,但我们并没能好好地开启过「幸存者语境」,告诉人们怎样才能成为幸存者:出路是否存在、出路在哪里。而要成为幸存者,也远远不止在一场侵害和后续的法律审判、社会审判、和个人创伤中活下来这样简单。上期在讨论房思琪时没有讲到的,是神经和观念的可引导性,引导既能引人向死、也能引人向生。我们无法否认创伤的发生和它带给我们的改变,但创伤的后续处理,才是决定一个人走向的关键——不可否认,法律的保障和支持体系的建立正是其中的关键。


1997年的那本《唤醒老虎》,在2016年出版了简中译本《唤醒老虎:启动自我疗愈本能》,去年又再版了一次,其中一章用案例的方式讲述了如何从对创伤的「僵直」中「解冻」。这本书在微信读书和得到上都有,非常推荐,读起来很快,写作者是三博士兼心理学家,语言干货满满又相当亲和。


对其中一段话印象深刻:「人或动物面临不可抗拒的威胁时会出于本能而屈服,但多数文化会将这种情况视为弱点,将其斥为懦弱。然而,有这种论断,其实是人深切恐惧僵直的状态。我们之所以逃避它,乃是因为它很像死亡。」


最后摘录书中一节,算是对以上内容更有画面感的总结,同时,节末的愿望也是我在寄希望于法律、体制的改进之外,所希冀的疗愈——不止「战争和天灾的大规模社会心理创伤」,也是每个人与自己的战斗——这些所有真实的痛苦,"A Real Pain"。



自然法则


河谷水草丰茂,一群黑斑羚正在悠闲吃草。此时,风向突然转变,随风飘来一股全新却很熟悉的气味。黑斑羚嗅到了危险,立刻警戒起来。牠们嗅闻、查探、聆听片刻,可是没有察觉任何危险,于是又继续埋头吃草,身躯放松,却仍然保持戒备。


一只猎豹悄悄潜近,逮住机会,便从藏身的灌木林一跃而起。一群黑斑羚如同一个完整的生物体,整批迅速奔向河谷的灌木丛来寻找掩蔽。一只小黑斑羚突然绊倒了一下,随即迅速起身奔跑,但已经太迟了。在一片混乱中,猎豹身形迅如闪电,以每小时六十到七十英里的速度向这只黑斑羚猛冲而去,着实快得惊人。


人或动物面临不可抗拒的威胁时会出于本能而屈服,但多数文化会将这种情况视为弱点,将其斥为懦弱。然而,有这种论断,其实是人深切恐惧僵直的状态。我们之所以逃避它,乃是因为它很像死亡。我们很想逃避,这点无可厚非,但却得付出惨重代价。生理学证据清楚表明,能够进入和走出这种自然反应是避免遭受创伤的关键。这种能力是大自然给我们的馈赠。


为何要研究野生动物?因为创伤牵涉生理


要治愈人类的创伤症状,关键便隐藏在我们的生理中。人和动物一旦面临自认为无法逃脱或难以抗拒的威胁,都会出现僵直反应。若想了解这种作用机制,我们要知道僵直完全是出于下意识的反应,这点很重要。这就表示控制这种反应的生理机制存在于大脑和神经系统的原始和本能区域,根本不受意识的控制。这便是我认为研究野生动物行为对于理解和治愈创伤非常重要的原因。


人类大脑和神经系统中不受意识控制与本能的部分,事实上与哺乳类动物,甚至爬虫类动物都是相同的。我们的大脑经常被称为「三位一体大脑」(triune brain),因为它包括三个部分,也就是一般人所知道的爬虫类脑(主导本能与直觉)、哺乳类动物脑或称边缘脑(主导情绪),以及人类脑或称大脑新皮质(neo-cortex)(主导理性与思考)。


人感觉生命受到威胁时,被激发的脑部区域是人跟动物都有的区域,因此我们研究黑斑羚这类动物如何避免心理创伤,便可从中学到许多。更进一步来说,我认为我们若能摸索出野生动物的动态适应过程,亦即牠们如何摆脱和走出僵直反应,重新活动自如和恢复身体运作,那我们便能发现治愈人类创伤症状的关键点。


人类不同于野生动物,一旦遭逢威胁,总是面临两难抉择,不知道该选择逃跑或起身战斗。我们有这种进退维谷的困境,或多或少因为千百年来,人类这个物种一直是掠食者,又是猎物。史前人类虽以打猎维生,每天却得长时间躲在冰冷的洞穴里互相簇拥。我们的老祖宗非常清楚,外头野兽随时都可能一把抓住他们,然后把他们撕成碎片。


在猎豹碰触到牠的那一刻(或者在碰触牠之前),小黑斑羚便已倒在地上,向即将降临的死亡之神俯首认命。然而,牠也许没有受伤。这只僵卧不动的黑斑羚并不是在装死,只是出于本能,进入了变异的意识状态,哺乳类动物在面临死亡时都是如此。许多原住民认为,这是猎物在面对掠食者时的精神屈服。说句实话,情况确实是如此。


生理学家将这种变异状态称为「僵直」(immobility,又译不动)或「冻结」、「冻僵」(freezing)反应。这是爬虫类和哺乳类动物面对不可抗拒的威胁时的三大主要反应之一。我们或许更熟知其他两种,分别是战斗(fight)和逃跑(flight)反应。我们对僵直反应了解较少,然而,根据我在过去二十五年间所做的研究,我深信想揭开人类创伤的神秘面纱,僵直反应是最重要的一项因素。


大自然发展僵直反应是出于两种理由。其一,这是最后一道生存策略。说成装死,或许你更能理解。以那只小黑斑羚为例,说不定猎豹会将「已死」的猎物拖到某个不会受到其他掠食者侵扰之处,或者将其拖到自己的巢穴,以便跟幼崽一起分享猎物。在这段时间之内,黑斑羚可能会从冻结状态中醒来,趁猎豹一不注意,便迅速脱逃。一旦黑斑羚脱离了危险,就会摆脱僵直反应带来的后遗症,重新完全掌控自己的身躯。牠会恢复正常的生活,彷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其次,黑斑羚(或人类)处在冻结状态时,便会进入一种变异状态,根本不会感受到痛苦,也就是说,黑斑羚被猎豹用利牙和锋爪开膛剖肚时便不会感受到痛苦。


随着群聚人数日增,人类又发现如何取火以及发明工具(其中多数是打猎和防御武器),存活机率便大幅提高。然而,人很容易成为野兽猎物的基因记忆却存留于我们的大脑和神经系统。由于我们不像黑斑羚那般迅捷,又不如猎豹那样擅于潜伏,以及拥有锋利的尖牙和爪子,我们的大脑经常会怀疑自己能否采取保命的行动。我们碍于这种不确定性,特别容易遭受创伤。敏捷奔跑的黑斑羚或其他类似的动物,无不知道自己是猎物,因此天生便知道该如何存活。牠们能感觉自己需要做什么,并且会立刻去做。同理,猎豹能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冲刺,更有尖牙利爪,因此明确知道自己就是掠食者。


对人类而言,掠食者和猎物之间的界限不甚明显。我们的生命遭受威胁时,我们的理性大脑也许会感到困惑,同时凌驾我们的本能冲动。这种凌驾之举或许有其理由,但与之相随的困惑却导致了我所称的「美杜莎情结」(Medusa Complex),为我们遭受心理创伤埋下了伏笔。如同希腊神话中美杜莎的情况,我们一旦直视死亡,便会感到困惑,然后像石头一样僵直不动。我们也许会因为恐惧而身体冻结,而这后续又会引发创伤症状。


幸运的是,人具备本能,有感知、反应和反思能力,因此天生便能治愈,哪怕是最严重的创伤性伤害。我也深信,全球人类能够开始摆脱战争和天灾的大规模社会心理创伤,然后从中痊愈。


作者简介:没吃饭的树,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边岛树(ID:tree_is_land),一个文艺逼的科普号。


互动时间


当读到泰莎在法庭上颤抖着说出‘我以为我有选择’时”,你是否也想起了某些被‘僵直反应’冻结的瞬间?欢迎在评论区用“小树苗”标记那些等待破土而出的声音。



原作者名: 没吃饭的树

转载来源: 微信公众号:边岛树(ID:tree_is_land)

原文标题 《初步举证》:从受害者到幸存者谈「僵直反应」

授权说明: 口头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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