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与三个父亲 | 穿越男性身份认同的困境
【内容提要】从《左转》开始,《赵氏孤儿》的故事已经流传了两千余年。其流传之久,足见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真实故事的改编,而是成了我们在历史长河中那激流翻涌碰撞心灵的文化源泉和引发无数中华儿女精神共鸣的文化原型。《赵氏孤儿》是关于爱国与卖国, 忠臣与叛逆,正义与邪恶的生死较量,是“忠”与“孝”,“道”和“义”的故事,中国人之所以对《赵氏孤儿》怀有特殊的情结,正是由于对“忠孝道义”所含价值观与美学观孜孜不倦的探求。然而,这些传统的美德在如今的社会正慢慢被淡忘和抛弃。电影《赵氏孤儿》,努力传递着中华民族千古不变的儒家传统道德思想“忠孝仁义礼智信”的“忠孝仁义”精神,借此我想在拉康的三界(实在界、想象界、象征界)理论框架下尝试探讨电影中赵氏孤儿的身份认同和形成过程。也留下一个思考:在当今社会中,男性的成长和身份认同的过程中,儒家传统道德思想“忠孝仁义”的火炬会得到接力和传递吗?而这又与男性的个体化个性化,个人独特的英雄之旅是否存在冲突呢? 【关键词】男性 父姓 父亲 身份认同 英雄 阉割 儒家传统道德思想 忠 孝 电影情节简介:《赵氏孤儿》讲述春秋晋灵公时期,赵盾一家三百多口尽被武将屠岸贾谋害诛杀,仅留存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即赵氏孤儿。为保存赵家唯一血脉,晋国公主即赵氏孤儿的母亲托付草泽医生程婴将孤儿带走,并自缢身死。程婴将赵氏孤儿藏在药箱中,欲带出宫门,可又偏遇到屠岸贾部下韩厥。韩厥深知此乃忠良之后,便放走程婴和赵氏孤儿,后经常照顾探望他们。屠岸贾搜不到赵氏孤儿,遂下令将全城一月到半岁间的孩子都囚禁起来,并称如果窝藏赵氏孤儿者再不交出孩子,就将这些孩子全部杀死。程婴走投无路之下找到了晋国退隐老臣公孙杵臼,并与公孙杵臼商定,用自己的孩子替代赵氏孤儿。一切安排妥当后,程婴假意告发公孙杵臼,引屠岸贾到公孙杵臼家中搜到了假孤儿;屠岸贾杀死公孙杵臼和假孤儿。程婴忍辱负重抚养赵氏孤儿,带着赵氏孤儿程勃进入屠岸贾府当门客,让程勃认屠岸贾为义父,跟随其习武,并培养父子感情,以求日后为自己死去的妻儿,也为程勃自己的亲身父亲赵盾之子赵朔将军和母亲晋国公主报仇雪恨,十八年后,赵氏孤儿长大成人,得知真相后最后选择杀死屠岸贾,报了血海深仇。一 养父程婴—“实在的父亲和‘母亲’”故事围绕着程婴救孤展开,通过一个人的命运发展,一群人的关系脉络,一种冥冥之中扣人心弦的"上天在看"的衡量标准,彰显以程婴为首的一群古代英雄以国家利益为重,大忠大义、舍生取义、不屈不挠、敢于献身的精神。其实,英雄并非天生就是英雄。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事。不管走了哪条路,不管经历什么事情,人生的结点终会标明生命的质量。正如程婴,他开始的身份只是一个医者, 一个无怨无悔的丈夫,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老百姓一个小人物。后来他被晋国公主的苦难所打动,被赵朔将军的悲壮所感怀,成了一个悲天悯人的义士,一个舍生取义的勇士,为了国家为了正义,他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和妻子的生命换取了国家的血脉:赵氏孤儿,在抚养孤儿的过程中,他又变成了一个视死如归的疯子,一个万般慈爱的父亲;在策划复仇的漫长历程里,他又变成了一个洞悉人性的智者, 一个至仁至善的信徒,一个正义的践行者。而诸多角色与多重境界都是在生活中锤炼而成,在爱恨情仇中淬炼而成。影片中的赵氏孤儿:赵勃从小是一个顽皮有生气,但又聪慧懂事的孩子,而程婴又当爹又当妈,父亲的角色在潜移默化中让赵勃有了良善的品性,懂得明辨善恶,母亲的角色让他获得了爱和由爱滋生的探索的勇气。程婴是作为主体地生物学父亲出现,是“实在的父亲”,“实在的父亲”即那个“被说成是主体的生物学父亲的男人”,实在的父亲是一种语言的效果,这个“实在”是指语言的实在,而非生物学的实在。 二 义父屠岸贾—“想象的父亲和实在的父亲”屠岸贾在这部剧中也不是一个天生的暴徒,他是一个权臣, 一个叱咤风云的政治家,一个冷血的屠夫,当然也因为成为赵勃的义父,让他享受到了一个做父亲的骄傲与责任,他也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一个惜才的伯乐,一个赵勃渴望成为的英雄,一个理想的男人形象,他渴望像屠岸贾一样建立属于自己的一番丰功伟业。而屠岸贾无疑以义父的名义占据了父姓的位置,而养父程婴更多的滑向了“母亲”的位置,尤其是剧中的片段程婴24小时对赵勃的监控,总是担心赵勃有什么闪失,到了学龄年龄,也不放心让他离家上学,像极了一个对孩子高度控制的“直升机母亲”。而屠岸贾带他去野外狩猎射箭,教他剑术习武,用自己的人生阅历告诉江湖之道,授予其人生哲理:“当你心中没有敌人,你就天下无敌了!”对赵勃而言,屠岸贾是拉康所说的“想象的父亲”。想象的父亲是一种意象,是主体围绕着父亲的角色而在幻想中建立起来的所有想象性建构的复合体。在赵勃的想象里,这个父亲是能干的,英勇的,强力的,成功的,是一个全能的保护者,也是一个欣赏和认同的对象。他像所有孩子一样渴望长大,渴望像屠岸贾那样成为成功的男人、建立属于自己的一番丰功伟业。同时,屠岸贾也是拉康理论里的“实在的父亲”,实在的父亲在俄狄浦斯情结的第三“时间”上作为对孩子实施阉割的人而介入[阉割情结:弗洛伊德认为阉割情结与俄狄浦斯情结有着紧密的关联,对于男孩而言,阉割情结是出离俄狄浦斯情结的拐点,是俄狄浦斯情结的最终转折点:因为他对阉割的恐惧(往往由某种威胁所换起),男孩会放弃对母亲的欲望,从而进入潜伏期。拉康认为,只有通过接受阉割,主体才能抵达某种程度的精神正常。]这一介入把孩子从先前的焦虑之中解救了出来,倘若没有此种介入,孩子需要一个恐怖症的对象来充当对于缺位的实在的父亲的某种象征性替代。父亲因而不只是主体与之争夺母亲的爱的一个纯粹的竞争者,就其本身而言,他也是社会秩序的代表,而只有通过在俄狄浦斯情结之中认同于父亲,主体才能够进入这一秩序。而这个“阉割”的呈现形式和俄狄浦斯情境在影片中有很多片段的呈现:程婴像一个对孩子过度关注的“母亲”一样,不让赵勃读书,24小时守候在儿子身边,舍不得离开儿子半步,作为“父亲”的屠岸贾会制止程婴控制束缚儿子,而想办法让赵勃上了私塾,还让他习武狩猎。而赵勃在学龄期也就是俄狄浦斯后期,对程婴呈现出更多地忤逆,对屠岸谷会有更多地理想化和认同。总之,在赵勃的成长过程中,屠岸贾充当了一个说“不”的父亲。 三 生父赵朔和皇帝—“象征的父亲”赵朔将军作为赵勃从未谋面的生父,是生物学上的父亲,因为已不在人世,也从未出现在赵勃的现实生活中,是一个不在场的父亲,不曾以一个真实的父亲出现,但无法否认,当十八年后程勃获知真相后,这个象征性的父亲以一种不在场的方式在场了。这个“父姓”的位置和功能使得欲望和法则相结合。尽管象征的父亲并非一个实际的主体,而是象征秩序中的一个位置,然而一个主体还是可以凭借行使父性功能来占据这一位置。没有人能一直占据这个位置,如果说这个象征性父亲曾被程婴和屠岸谷占据过,那从赵勃刺向屠岸谷的那一剑开始,这个象征性的父性位置就是由赵朔将军占据了。作为父亲在俄狄浦斯情结中颁布乱伦禁忌的禁止性角色,也就是象征性的父亲,“正是在‘父亲的名义’之中,我们必定会认识对于象征性功能的那一支撑,自历史的黎明以来,它便将父亲其人等同于法则的象征”。拉康以父亲的名义,强调象征性父亲的立法性功能与禁止性功能。父亲的功能是施加法律,控制欲望,介入母亲和孩子想象的二元关系并在两者之间引入一个必要的“象征的距离”。 象征的父亲是象征秩序的结构中的基本元素;正是男性世系一脉的铭写,把文化的象征秩序与自然的想象秩序区分了开来。通过把世系结构化作一系列代际的传承,父系制度便引入了一个“其结构不同于自然秩序”的秩序。当赵勃用剑指向他深爱的“父亲”屠岸贾,这感受如同得知“真相”的俄狄浦斯王,然而,生父和象征着皇权这一“象征的父亲”在赵勃刺向屠岸谷的那一剑的瞬间,超越了程婴和屠岸谷两个父亲意象,也演化成程勃内在的父亲和内在的律法和权威,让他站在和规则合一的世界里,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也成为了晋国子民的“象征的父亲”。也因为“父亲的死去”,主体性被构建出来。此时,“实在的父亲”、“想象的父亲”、“象征的父亲”实现了三位一体,内化成了赵氏孤儿程勃内在的父亲意象,他成了可以为自己所倚仗的“父亲”,从不知道我是谁的儿子,我是谁?赵勃一生下来,就是屠杀之子,复仇之子,他的命运似乎无从选择,但在得知真相后,在电影最后一幕与养父程缨和义父屠岸贾三人生死对峙中,他依然可以依从自己的内心重新选择,他可以选择谁做他的父亲,他也可以选择成为谁。在宝剑刺向屠岸贾的那一刻,他终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最终认国之忠臣为父亲,也为让自己成为国之忠臣——男人的荣耀君王的荣耀而战。这一刻,他认识了自己,定义了自己,用了十八年的时间。 四 忠与孝、爱与恨、恩与仇的生死较量 中国儒家传统道德实则对孔子的道德思想的一个翻转,及结果是愈加强调忠孝,强调皇权。“忠”指的是个人对待皇帝和国家的准则,“孝”指的是个人对待父亲,长辈的准则。儒家将两者嫁接在一起,强调个体对于皇帝及父亲的臣服,服从。父亲是一家之主,皇帝是一国之主。儒家所倡导的忠君思想是以孝道为基础,所以实际上皇帝是天下人的“严父”,是一位拥有绝对权力的父亲。在赵勃对屠岸贾的一剑穿心的复仇中,表明主体已接受了符号性阉割,接受父姓,赞成父亲的律法,而他的悲剧处境也在于符号秩序本身的矛盾。如果对生父赵朔和皇权尽忠,就是对义父不孝,如果尽孝就是不忠。自古忠孝难两全,而赵勃不仅在忠孝之间需要选择,还有着更大的困境:在尽孝的范畴里都存在对立的双方:养父程婴和义父屠岸贾。忠和孝位于儒家传统道德精神之首,是最大的道德,所以引起忠孝冲突的事,是最难处理的事。《诗经》说:“鲂鱼頳尾,王事如毁,父母孔迩。”即说一个男人,努力王事,因为父母在此。他把王事办得好了,可以“光宗耀祖”,“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他把王事办得坏了,可以“替父母招骂名”,替父母惹祸。《论语》也说:“为人谋而不忠乎?”“与人忠。”“臣事君所以忠。”臣事君所以亦“以忠”者,因臣之替人家做事也。替君做事,也为替人家做事,并不是替自己做事,所以如尽心力而为之,亦称为忠。这是以家本位的社会。在以家为本位的社会中,家是经济单位,是社会组织的基本。所以这样的社会里,“孝为百行先”是天经地义的。然而以社会为本位的社会中,以社会为本位的生产方法冲破家的壁垒。在这样的社会里,虽仍有所谓家,但这个家已不是经济单位,不是社会组织的基本,人在经济上与社会融为一体,其全部的生活也是和社会融为一体了,这时,“孝”虽然是一种道德,也只是一种道德,并不是一切道德的中心及根本。所以在以社会为本位的社会中,“忠实百行先”。而以社会以国家为本位的社会,忠君爱国也是为己,人替社会替国家做事,并不是替人做事,而是替自己做事,忠君爱国是有血有肉的活的道德。从这个角度出发,赵氏孤儿的复仇使得对生父赵朔和养父程缨的“孝”和对晋国国家的“忠”站成了统一战线,实现了“忠”和“孝”的统一。 五 男性的英雄之旅去往何方?《礼记·大学》提出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强调修身,完善自己是齐家治人的前提,修己的目的是为了治国平天下,也表明了治国平天下和个人道德修养的一致性。“修身”也是西方哲学家们所倡导的“成为自己”。如法国哲学家福柯一生践行的“我要着魔般的成为自己”,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也主张真正重要的是去搞清楚我是谁?忠实于自己和成为自己,实现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荣格派心理学家认为一个男人的成长历程在经历“儿子”、“父亲”的角色,建立起自己的人格面具,完成社会适应过程并取得一定社会成就后,在中年左右,需要转向自己的内在,整合自身人格中的阴影面,平衡和发展自己的阳性面向和阴性面向,实现个体性和独特性,成为自己的“英雄”,进而进入“传道者”的阶段,去创造去奉献,最终达到一个“智者”的状态,从而对他人对国家施予改变或积极影响。这一过程与儒家文化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是类似的,完善自身提高自身道德修养的过程也是为让世界更美好,是奉献社会的过程。儒家文化代表孔子提倡我们脱离功利境界抵达更高的道德境界,是在人与社会的维度展开的,而孟子提倡的“浩然之气”,则“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这个“天地”不是说人类社会的大全,而是宇宙的大全,是指一个人和宇宙的关系。如果说孔子强调的“大丈夫”的境界是道德境界,则孟子的浩然之气的境界则是天地境界。有浩然之气者,虽只有有限的七尺之躯,但他的境界已经超过有限,进入无限,类似于后来道学所向往的“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参考文献 《元贞六书》冯友兰 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 著《拉康精神分析辞典》【英】迪伦·埃文斯 著